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土山河的记忆——我的知青岁月

土山河的记忆

作者:陈兵

目 录

1.学习班

2.途中

3.老曹

4.房东相兴

5.大队核算

6.混工分

7.人七劳三

8.供应粮

9.小张的煎饼

10.饭食

11.柴

12.小喜

13.“朝廷”

14.朋友和书

15.牛

16.村疫

17.相淮

18.七哥

19.刘相魁

20.小目

21.出夫

22.信

23.灿居

24.程文书

25.档案

1.学习班

折腾了两年文化大革命,到1968年武斗结束了,新生的革命政权稳固了,学生也疲了。大学不招生,社会不招工,成天耗在学校里军训、学习、批判,其实就是等着拿那张毕业证。泰安二中是地区中学,农村学生占了八成以上,一个个都有点沉不住气,都想着快点回家挣工分。大概是从春季开始吧,积攒了三年的“老三届”学生陆续发证毕业了,农村学生统统回乡务农,剩下少数城市学生一时无人过问,成天到处乱晃,校园里顿时显得空旷了许多。

大概是9月底,我们68届毕业的时候,学校、单位开始为城市毕业生办学习班,据说少数留城待分配,大部分都要下乡插队。学习班办得挺热闹:学毛著、老知青作报告、讨论、到知青点参观……印象深点的是县里知青办一位干部来介绍情况,干部姓王,声音洪亮嗓门高,把新农村远景说得美好而浪漫,我们背后叫他王大吹,真名实姓到现在也不知道,其实他人挺不错,下乡后头一年还下去看过我们一次。然后直到三十多年以后,一次到用蓬家串门又碰到他,说话仍然底气很足,谈起当年知青情况,谁谁在哪个公社,谁谁现在如何如何,如数家珍。


当时我们的多数同学都是农村孩子,平时背着煎饼带着咸菜来上学,三分钱一份的菜都舍不得吃,贫困一点的每月两三块钱助学金还要省出一些救济家里,所以对下乡插队当社员挣工分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都很明白。因此相互议论起来就很羡慕北京、上海那些大城市的知青,觉得他们可以分到边疆生产建设兵团,过军事化的生活,每月有工资,起码生活有保障。直到几十年后读到邓贤的《中国知青梦》、老鬼的《血色黄昏》才知道,兵团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。


学习中间出现过一个小高潮,一天讨论时有个积极分子突然很严肃地说:“有人提出下乡要下到离城近、工分值高、条件好的大队,这是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,要坚决批判。我们一代革命青年就是要到条件艰苦的广阔天地里去滚一身泥巴,炼一颗红心。”听到这话会场里一阵寂静,其实在当时产生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,可能多数人都有,当然我也有,不过不敢明说就是了。但是现在有人出来上纲了,我们自然只能随声附和,高调批判,大表决心,从此在学习班里形成了一股人人不甘落后,争先报名下乡的政治空气。


学习班很快结束了,宣布下乡名单时班里很安静,每个人心里大概都有几分紧张吧。我没有过硬的家庭出身,文革中又没有站到掌权派一边,自然跑不了。几天后又公布了下乡地点,我被分在角峪公社土山河大队。


从此土山河这个小山村就走进了我的生活。

2.途中

1968年10月21日,这个日子一直没有忘。几辆大卡车颠簸在黄尘土路上,先绕道徂徕公社放下那里的知青再前往角峪公社去送我们。下午从徂徕公社大院出来,沿着徂徕山一路向东。深秋时节,山峦、原野、道路、村庄都沐浴在暖暖的阳光里,路边的杨树遮起一簇簇浓荫,叶片上凝聚着最后的绿色。就这样告别了城市生活,开始走向未知的将来,然而内心却也没有伤感,只有一股股莫名的兴奋和带有几分新奇的向往。要让我自己选择,当然不会来下乡,能在城里分配一个单位,每天上八小时,月月挣一份工资,比这样要显得牢靠许多,但既然办不到也无妨随着潮流到农村去干一把。我们都是革命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教育出来的一代,潜意识里都不甘去过平庸的生活,反正是下乡了,宁愿相信比起留城进厂按部就班,也许带有更多的诗意和浪漫吧。

按照县里的安排,所有知青都要提前一天到县武装部集合,第二天一早集体启程。母亲在平阴工作,专门赶回来给我收拾东西,我不想让她到现场去送行,于是决定不去提前集合,当天一早赶过去,在家多住一宿。母亲一向很老实,上级说什么是什么,就有点担心:“要求提前一天集合,不去行吗?”我说:“不行又怎么样?咱连下乡都不怕,还能怎着咱?”一副无赖的口气,潜台词里却露出了下乡已经是最倒霉的意思。母亲没说话,她也愿意我在家多呆一晚。然而第二天车队启程的那一刻,我还是看到了站在武装部门外路边的母亲。


快到角峪时先要过汶河,卡车顺着原始的漫水桥一点一点往前挪动,旁边是正在施工新建的角峪大桥,干活的民工们都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我们。忽然一个声音高喊:“把你们都拉到老山窝里去!”车上立刻回应起一阵轰然的笑声。后来我常想,当时笑的什么?是了,老山窝能吓倒谁?在笑对方小瞧了我们。没有经历过生活的艰辛,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生活在前面等着,以致忽略了对方的善意。


越过角峪三十里就是化马湾,走到这里已是黄昏时分。汽车不通了,队里早派人等候,卸下行李装到小推车上,顺着乡间小路继续向南,又行了三四里,天已渐渐黑透,终于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,土山河到了。

3.老曹

土山河共有五个自然村,都散落在徂徕山东端的丘陵坡地里,进村第二天大队革委会主任曹圣文领着我们挨村走了一圈。秋收已经接近尾声,绿色渐渐退去,山峦、水库、果园、田野开始袒露出黄色、褐色的胸怀,地里到处是三三两两的老乡在忙碌着切地瓜,白花花的地瓜干东一片西一片地铺排在田野里。虽然长在城里,我们也知道地瓜干不是好饭食,切地瓜不是个好活,麻烦、费事、累人不说,最怕天下雨,雨水一淋全都烂在地里,一年的口粮就瞎了。想到明年我们也要在队里分粮了,心里就有几分忐忑。


忍不住发问:“咱队种的地瓜多不多?”

老曹答道:“嗯。一多半是地瓜,少半种粮食。”后来我们知道,老乡们把麦子、玉米、谷子、高粱……统称为粮食,只有地瓜不在其内,单独称为地瓜,在他们心里地瓜不算粮食。


“那不能少种点?”


“丘陵沙地浇不上水,玉米、麦子不耐旱,也就种地瓜还行。”


“从前呢,从前没兴地瓜的时候种什么?”我听农村的同学们说过,普遍种地瓜的时间并不长。老曹不接这个茬,指指划划地介绍起了别的。


又有人问:“今年咱队的口粮有多少?”


“够不够,三百六。”


三百六?我们在心里盘算着,虽然不多但还说得过去,有点放心。后来才知道,这只是一句口头禅,意思是产量再高收成再好,最多只能吃到三百六十斤,其余都得卖公粮,谁要是多分了就是瞒产私分,在当时那可是个大罪名。那一年土山河的口粮也就三百斤上下,后来直到我们离开也没达到过三百六,而且公粮还不少卖。


以后时间长了,我渐渐明白老曹那天为什么不接我的茬。土山河的丘陵沙地历史上都是种果子——就是花生。果子是油料作物价钱高,果子秧和轧油剩下的果子饼还是上好的牛饲料,全是好东西。有时老乡们回忆起土改复查时还乡团来村里抢掠的事,常说的一句话就是:“挨家挨户地牵大牛,灌果米啊。”


“灌果米”就是把花生米灌到口袋里抢走。一个“灌”字让人体会到果米从粮囤中奔泻而出的气势,可见当时家家都种了不少的果子,喂了不少的牛。


“现在呢?”


“现在?以粮为纲,油料作物不能多种,保住社员吃油就行,主要还是多种地瓜。今年天旱歉收,每人就分了六斤皮果子”。皮果子就是带壳的花生。


这下明白了,因为以粮为纲所以要多种不算粮食的地瓜。


那些年土山河社员的粮食一直不够吃,晚上大队集合政治学习的时候老曹每次都要讲吃饭的问题。冬天常说的是:要干稀搭配,吃粗吃饱,谁家也不准用地瓜干换酒喝。春天常说的是:捋树叶,捋洋槐花都要注意着点,只许捋叶子不许扳树枝,今年把树枝扳光了,明年再吃什么?


开会的屋里点了一盏小油灯,幢幢灯影来回地晃动,显得老曹的双眼皮更重了。大概棉裤穿得不得劲,讲几句提一下,讲几句提一下,表情很严肃。

4.房东相兴

刚到土山河,队里还没顾上盖房子,先安排我们借住在相兴家。相兴是独门独院六口人八间房,一下子来了我们四男五女九个人,院子里拥挤和热闹了许多。相兴在农村绝对是个能人,我们下乡三年基本没见他在队里下地干过活。


那些年国家实行“以粮为纲”政策,除了种庄稼别的各种副业基本不让干,队里都很穷,社员更没有什么来钱的路数。惟其这样才使人看到了老乡们顽强的生存能力。在他们那里几乎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事情,自己纺线织布自己染,衣服鞋子都是自己一针一针做出来的,算起来家庭最大的开销就是盖房子了,那时只要盖起三间瓦房就能给儿子定下一门亲事。然而盖房也花不了多少现钱,主家总是提前多少年就在院里院外栽下树木,备好檩条、门窗所需的木料;然后抽农闲时候到石窝里备下石头,日积月累地慢慢打好地基;到准备起屋这一年要在自留地里多种点高粱,收下秫秸用来打箔;再就是找两个人帮忙打上几天土坯,自己能备的料基本就算齐了。还缺什么呢?就是砖瓦,那是必须花钱去买的。所以那时虽然“资本主义尾巴”割的很凶,但还是允许生产队开窑厂烧砖瓦,社员总要住房子嘛。

土山河就有一处窑厂,这是队里最主要的副业,每年能挣不少钱。窑上总有十来个人,大部分都是壮劳力,平时的主要活路就是刨土、洇土、压瓦、脱砖坯……等到晾好的砖坯瓦坯攒够一窑的数量就可以烧了。烧窑师傅的技术高低是决定一窑砖瓦成败的关键,房东相兴就是个出色的烧窑师傅。烧窑先要装窑,小工们一趟趟扛着坯子往窑里跑,相兴手里端着小茶壶在一边指挥,慢慢地窑装满了,他开始垒窑门,封泥,留下观察孔,最后点火。这时旁人就撤了,只留下他一个人,据说在窑火燃烧的七天七夜里他都不能睡觉。这段时间他在做什么?真的一点觉也不睡吗?不知道,显得有点神秘,然而一个烧窑师傅的水平就体现在这七天七夜里。七天一过,灭火出窑,敲起来当当响的青砖青瓦、红砖红瓦就被四处赶来的老乡们一车车地推走了。相兴家的日子总比一般人家过得宽裕一些。


我们住进相兴家的时候他正好被外村请去烧窑,当时没见到。过了一两个月,他领着一个客人回家喝酒,把我们几个男生叫过去陪客,喝着喝着话就渐渐多起来。


“现在这过的是什么日子?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?小时候我家里的花生囤子哪年都是满满的,成天没事就是炒花生吃,现在倒好,一人六斤皮果子,还合不到一斤半果油,一年一斤半,你算算一个月合多少?一天合多少?拿筷子头蘸蘸也不够啊!让人还有法过吗?”


我们听得心惊肉跳。他小时候不就是解放前吗?这不是今不如昔吗?这个贫农、这个共产党员,胆子真不小。

5.大队核算

下乡第一年的几件事情印象很深。


那年冬天土山河开始推行大队核算,曹圣文跟着公社到大寨参观学习了一趟,回来大会小会地宣传贯彻。那些年社员的口粮大都不够吃。原因一是分到手的太少,每年卖公粮的任务完成以后能分的粮食就不多了。公粮说是 “卖”,但国家定的牌价很低,大体只相当集市价格的一半,所以一到麦秋两季公粮交售任务完成以前,公社都要派人严查,不准粮食上市。再就是社员手里实在没钱。当时是集体经济,以粮为纲,生产队最多可以搞个油坊、粉坊、磨坊、豆腐坊什么的,经济作物基本不能种;社员个人也只能养几只猪羊鸡兔之类,数量多了就是资本主义,根本没什么进钱项。所以需要用钱时就只能挖点粮食到集上去卖,粮食就更不够吃了。那时一到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,几乎家家都要挖野菜、捋树叶、掐槐花,掺着粮食当饭吃。春荒时国家也会下拨一些返销粮指标,价格虽然便宜,许多社员还是没钱买,只好先凑点钱买出一少半拿到集上高价卖掉,然后再去买剩下的一多半。学大寨使我们好像看见了什么希望,觉得大队核算当然比小队核算先进,以后一级级过渡到公社核算、全民核算、消灭工农差别……,这才符合历史发展规律。

土山河一共五个生产队,二队的条件最好、工分值最高,许多老乡都觉得大队核算吃亏,但开会时男人们都闷着头抽烟,女人们哧哧地纳鞋底,并没有人出来反对,好像在听什么与己无关的事。老曹准定明白二队的人心里在想什么,他不讲消灭阶级的道理,也不讲谁吃亏谁占便宜,只是一笔笔地算账:全大队一共多少土地、多少果园、多少林业、多少副业,全年能打多少粮食、收入多少钱,队里要投入多少人工、成本……,最后算出了三句顺口溜:“十万工,十万元/成本开销去三万/一个工值七毛钱/一个工值七毛钱。”


最富裕的二队历史上最高工值也不过五毛多钱,实行大队核算没有谁会吃亏,大家的收入都要增加很多。我很佩服老曹,他太会做思想工作了,当然主要是大队核算的前景太吸引人了,使人提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,我们都很兴奋。然后就是取消自留地、修大寨田、评工记分、建新村……。


那一年我学会了一般的农活。


从小说里得来的见识告诉我,好庄稼人都是全套的把式,无论场里地里、春夏秋冬,什么活都应该拿得起放得下,干起来一招一式、一板一眼,都很有讲究。下乡以后才知道,这样万能的把式只在书本上存在,生活中很难碰到。实际情况是一个村子里总有各式各样的能人,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跟着大伙一块干活,锄地就锄地,浇水就浇水,出粪就出粪,可一碰上有点特殊的活路就显出来了,种麦的时候他们摇耧,打场的时候他们扬场,杀高粱的时候他们扦穗……不用队长说话,到时候该干什么干什么,好像这些活就是给他们留着的。特别是各家各户碰上盖房子和婚丧嫁娶一类的大事,那些瓦匠、木匠、厨子、礼仪专家、记帐先生等就会主动来帮忙,象我们这样没什么特长的也会前去充当小工,找一些粗笨的力气活干,场面显得很和谐。是人必然生活在社会里,没有谁能万事不求人。


丘陵地区最重的力气活要属推小车和挑担子。独轮车既要力气更要技巧,几百斤的车子推起来肩、臂、腰、腿、臀都要随着车轮重心不断灵活地扭动调整,让我很费了一把功夫才算领略了其中妙处;挑担子则全凭力气,几十斤、上百斤的份量压在肩上来不得半点偷巧,熬过了最初阶段的磨练以后你会觉得自己长了劲,六七十斤、八九十斤、转眼能挑一百多斤了。有一次挑地瓜秧,过秤记分,我挑到了一百四十斤,当时很得意,就对民兵排长七哥臭显,七哥把黑脸一拉,眼睛一瞪:“你傻呀?逞什么能?要使过了劲吐了血,一辈子都完了!”

那一年收成挺好,全大队工分值达到了五毛,麦收时二队的麦子让其他生产队分去不少,疼得人眼里冒火星,再下地干活时二队的人就都懒洋洋地不肯出力。秋后,大队核算又退回到了小队核算,全公社、全县的试点都退回去了。没听到老乡们有什么不满有什么埋怨,他们好像早知道有这一天,很正常。重要的是各家各户又分到了自留地。这时我才发现家家户户都是种庄稼的高手,自留地里的庄稼都长得膀阔腰圆,不管走到哪个村子,一眼就能看出哪一片是自留地。


想起自己当初的兴奋劲,觉得有点可笑。接受再教育,还早着呐。

6.混工分

人民公社的时代,除了自留地里种的那点东西以外,严格地讲,地里长出的每根草都应该属于生产队,社员们每天出工劳作眼见为实的收获就是记工本上记下的工分,至于这工分最后能兑现成多少粮食、多少实物,谁也说不清,所以老乡们管每天出工下地叫作“混工分”。


生产队有一正两副三个队长,虽然社员们每天都在混,唯有队长不能混,从春耕播种到秋收分配,全村一年的丰欠温饱都系于他们一身,只能一年到头兢兢业业地为队里的事情操心。因为村子太穷日子不好过,社员们总也不满意,也因为当队长太辛苦又没什么好处,所以那些年村里的干部年年换,以致到处流传着两句顺口溜:“晒了地瓜干儿干部就换班儿,拔了棉花柴干部就下台”。


社员们每天出工集合都是听队长吹哨,不算秋麦两季农忙时节,一般时候要三遍哨音响过才能集合起人来。中午时候第一遍哨吹完再开始吃饭甚至是开始做饭都可能不会迟到,大概队长自己也是吹过这遍哨才回家吃饭的吧。人集合得差不多了,队长开始派活,谁谁上哪里干什么,谁谁上哪里干什么,那情景有点象现在的劳务市场,派完活都稀稀拉拉往地里走,到地头上还要抽袋地头烟才下手。俗话说“争秋夺麦”,秋麦两季是收获的季节,粮食眼看到嘴边了,这时出工早,收工迟,活也累,也是队长抓得最紧的时候,他把每个劳力都盯得死死的,哪几个人干哪一摊活早就盘算好了,谁也不准请假,直到把粮食收进来,分下去,才能松口气。冬闲季节没有活,越是冬闲越有人主动出工,没活,轻闲,正是混工分的好时候。队长就找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分派人去干,整地、推土、整理点什么……于是大家到地里刨几镢、抬两筐土,然后拄着锨天南海北地啦呱,再干一点,又啦半天,碰到天寒风冷的时候就觅点柴禾找个地一边烤火一边啦呱。啦够了也该散工了,一天的工分就混来了,不管农忙还是冬闲,出一天工都记一样的分。全队收的粮食是个死数,谁的工分少分的粮食自然少,所以谁也不愿轻易误一天工。我们那时成天盼着变天下雨雪,大家都不出工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歇一天。

有一次夏天锄地瓜,身边没有一丝风,热气从脚下蒸上来,太阳显得格外烤人,一下一下往前锄,一趟到头可以喘口气,伸展伸展腰身,然后再往回锄。


五十多岁的相发一边锄地一边和队长闲啦呱:”你说现在的天是不是比咱年轻那会儿凉快了?”他年轻的时候自然就是解放前了。


“应该差不多吧。”队长回应着。


“我记得那时候给人家打短工锄地,比现在可热得多了。”


“那是什么干法?就连初级社时候干活也比现在实在多了。”


“也是,那回在山前锄果子,抱三垅,一条趟子够二里地,锄一个来回才让喝口水,浑身上下溻溻的,显得太阳也毒。”


“抱三垅”就是同时锄着三趟果子往前走,是很技术很下力的一种干法。让人感觉还是现在社会主义生产队混工分的干法轻快、养人。


联产承包以后又到土山河去了几趟,村里看不到几个青壮劳力,净是些老人孩子,一打听,说都出去打工了。


“家里的地谁种?”


“种那点地能费多少事?他们到过秋过麦的时候回来忙几天就行了。”


现在种地都是良种、化肥,麦收用收割机、扬场机,庄稼比原来自留地里长得还壮,每亩单产翻了一番还多,“吨粮田”到处可见。唉,那时我们一年四季靠在地里只是虚耗了光阴和力气,多混了点工分而已。

7.人七劳三

从进村的时候算起直到第二年收下麦子这段时间,我们每月有四十五斤供应粮、八块钱生活费。麦收一过就得和社员一块从队里分粮食吃饭了。岁月慢慢告诉我们,下乡后真正的困难不是下地出工学农活,而是原来没当回事的烧火做饭过日子。


曹圣文显然比我们心里有数得多,进村没几天就专门给我们开了个会,专讲吃饭。翻过来调过去地说了半天,大意是九个知青要同灶吃饭,粮食、生活费都伙在一起支配,谁请假回家也不能和集体算账退钱,谁来了亲戚朋友吃饭也不再另外交钱。我们听得很不耐烦,觉得他小气、罗嗦。这还用说?谁会计较这些?真是农民。


以后虽然因为做饭、烧柴、打水和一些说不明白、乱七八糟的琐事,我们也吵过也闹过,最后终于分家分灶,不过决没有因为谁多吃一顿或少吃一顿饭而掰扯不清。但是随着阅历的增加,却也渐渐领会了老曹的苦心,他给我们讲述的是他的处世经验,在生活中不少难以解决的纠纷其实就是来自这些琐细的小事,他不愿意看到我们也走到那一步。

集体过日子当然得有个管家的,意见很一致,推选郭立言管帐。郭立言是我在二中的同学,因为个子高显得有点瘦,走路喜欢低着头,思维很严谨,做事很认真,有时还喜欢琢磨一些形而上的东西。有一次我俩讨论 “人七劳三”的分配制度——“人七劳三”就是生产队一年的收成中要拿出七成按全队人口平均分配,不论大小孩伢有一张嘴算一份,另外三成才按工分分配。讨论的结果是“人七劳三”属于社会主义分配制度,既体现了人人有饭吃的优越性又符合按劳分配的原则。弄不明白的是社员们只看准了多一口人就多一份口粮,都愿意多养几个孩子,却对按劳分配兴趣不大,平常总是出工不出力。最后只好归结于列宁的教导: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。


然而脑子里又冒出新的疑问,我们九个知青来到土山河干活分粮,队里却不会因为我们的到来而增加产量,社员不就要减少口粮和收入吗?这不等于夺了社员口中的粮食吗?这个敏感而现实的问题,穷尽我们所有的理论知识也没能找出令自己信服的答案。

8.供应粮

每月八块钱的生活费极其有限,光买那四十五斤供应粮就得六块来钱,还要称盐打油、添置些必备的用具,基本上只能维持最低的伙食标准,平时连菜也很少吃,主食以外几乎就是咸菜了。郭立言很尽职,每月都很认真地向大伙报账,却没有人认真听,一群清澈透明的青少年,从没想过在经济账上搞什么鬼,也不相信任何一个同伴会这样做,甚至觉得谁有这样的念头都是对大家也是对自己的亵渎。然而郭立言却依然如此,直到最后分家还是他把所有的用具都一一作价,搭配成每人一份然后抓阄分开,可以说是尽心尽职到最后一刻。


第一次到粮站去买粮大家都傻了眼,称出来的是原粮,玉米粒、麦粒、地瓜干,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面粉和玉米面,回来以后只好先推磨子压碾把它变成面粉,然后才能吃到嘴里。

晚上散了工吃过饭开始推磨,男生每人一百圈,女生好像少一点再兼管罗面之类。“九十九、九十八、九十七……三、二、一。”一个一百圈完成了,换一个人,“一、二、三……九十八、九十九、一百。”又换一个人。开始还有人说笑,哼个曲什么的,随着粮食粒越来越细,磨扇也越来越沉,脚步渐渐滞重,轻松的话语和歌声渐渐消失,沉寂中只有石磨隆隆地转动。星星出来了,风也开始变凉,夜应当深了……


最糟糕的是碰上下雨,村里只有一盘碾有碾棚遮雨,各家各户都拥来排队压碾,早晨等到中午,中午等到下午,有时雨停了,队长吹哨出工了,还没吃上饭。每月四百多斤粮食,天天如此才能吃上饭吗?我们觉出了日月的沉重。


幸好后来三里以外的化马湾大队设了一处粮食加工点,专门磨面,才把我们解放出来。

9.小张的煎饼

和泰安其他地方一样,土山河的正宗主食也是煎饼。摊煎饼时闺女媳妇们天不亮就得起来,一把柴一把火地一直摊到吃早饭——在农村早晨起来要先干上一两个小时的活才能吃早饭——一次摊出的煎饼人口少的能吃两三天,人口多也够吃一天的。我们一般吃不上煎饼,男生只会蒸窝头,女生虽然也能摊煎饼但供不上我们吃。你想想,谁家有九个青壮劳力一块上桌吃饭的。

女生中煎饼摊得最好的是小张,分家以后我和郭立言都找她帮忙摊过煎饼。她下乡时只有十六岁,是我们当中的小妹妹,全村人都叫她小张,过了几十年再回去老乡们还是小张小张地叫。


1971年大队办鸡坊,孵小鸡卖小鸡。鸡坊里的活很辛苦,收鸡蛋的走乡串户成天练腿,师傅靠在火炕上没白没黑不能睡觉……最辛苦是卖小鸡的,小鸡五天出一窝,从头一窝开始,就用扁担挑着串四乡,五天一窝五天一窝地往前赶着卖,五天之内如果卖不完赶不回来,鸡坊会把新出的鸡给你留着,早晚是你的事。他们白天走山串岭地吆喝:“卖小——鸡来咳!卖——小鸡来!”晚上还不敢睡觉,小鸡晚上好扎堆压摞,得一边打盹一边不停地用手赶鸡,否则就会把体弱的压死。就这样一窝一窝地越卖越远,最后几窝要发火车卖到东北去。鸡坊的活虽然累但是吃的好,孵小鸡淘汰下来的照蛋、毛蛋——就是没受精的蛋和小鸡没成活的蛋——可以吃,平常吃的饭也是黄澄澄的小米煎饼或玉米煎饼。


那年大队派小张到鸡坊去做饭,主要是摊煎饼。鸡坊里平常吃的、卖小鸡的随身带的都归她来摊。忙忙活活摊上五天,积攒下满满一瓮,卖小鸡的回来一人分上一包挑起小鸡走了,煎饼瓮又空了,再摊。卖小鸡的很辛苦,有的于饭食上就很挑剔,不好伺候,小张干了小半年,没什么人挑她的毛病。大队办鸡坊时我正在莱芜电厂出夫修铁路,灿海卖鸡走到那里,晚上住到我们工棚,拿出一个煎饼对我说:“这是小张摊的煎饼,你尝尝。”当时我和小张正通信,意外地吃到她的煎饼,心里有点暖。


下乡以后小张轮到第一次做饭时,也是给我们摊的煎饼,辛辛苦苦摊了半晌午,中午被我们一顿就吃光了,下午还得照常蒸窝头。房东相兴嫂子在旁边看得直笑:“小张,以后还是蒸窝头吧,可摊不上他们吃。”从那以后三顿饭基本上就是窝头、糊糊和咸菜了。


长期少菜无油的生活使人变得很馋,决不轻易放过一个可以改善伙食的日子或机会。逢到这时一般是吃水饺,包饺子的过程很踊跃很鼓舞,原则永远是量要足,保证每个人都能吃够,能吃得有点过。吃完之后一边绕着桌子跺步一边唱:“快来瞧,快来看,黑鸡下了个白鸡蛋。”


那个不知道忧愁的年龄。

10.饭食

吃饭应该属于带有几分享受的生活内容,能吃一顿舒心饭对于疲劳、困顿的生活也是一种调节、喘息。然而下乡那几年却很少有这种感觉,许多老乡家里几乎顿顿饭食都是地瓜干煎饼、玉米面糊糊就咸菜,有的甚至连糊糊也不做,喝点开水就行了,只有年节或来了客人才炝锅炒菜,动点油腥。我本来就不愿意做饭,分家以后更马虎,特别是干活很累回到住处看到空空的凉锅冷灶就从心里感到厌烦,最省事的办法是煮地瓜、煮地瓜干,有时就免不了饥一顿饱一顿的。

1999年我到北京出差,住在北航招待所,同去的司机小边是角峪镇双河村人,离土山河七八里,也盛产地瓜。我们早晨去餐厅吃自助餐,他替我拿来几块地瓜。


我说:“不愿意吃地瓜。”


“你不知道,这种地瓜……”


我接上去说:“这是在地窨子里放了一冬的麦茬地瓜,又软又甜。”


他很惊讶:“你全懂呀!怎么还不愿意吃?”


“吃够了。”


七哥知道我懒不愿意做饭,有时做了糊糊就叫我到他家吃饭:“走,今天请你吃六个碗。”


六个碗端上来了,韭花、黄酱、腌疙瘩丝、咸萝卜条……虽然都是咸菜,口味却各有差异,能引动人的食欲。用七哥的话说就是,“能胡弄着多吃几个煎饼”。然后长叹一声:什么时候能顿顿吃上个黄煎饼,就上个菜就行了——地瓜干煎饼是黑的。我忽然懂得,食物虽然粗鄙,却要依靠它们从中榨取力气,维持生命,下力干活。以后碰到劳乏过度、没有食欲,不愿做饭的时候,就总能强制自己至少咽下四个瓜干煎饼。吃饭也就变成了一种必须完成的任务。


那时回家都是用腿量,土山河到泰安走小路八十多里地,来回都要路过省庄。省庄属平原地区,除了麦子就是玉米,地瓜算是希罕物件,连喂猪都是金黄的玉米糁。有一次回家从他们学大寨的工地旁边路过,看见地头给社员备下解渴的喝头竟然是玉米糊糊,上去喝了一碗又喝了一碗,玉米糊糊很香,看看没人管再喝一碗,喝完上路觉得沾了光。这时想起我们批判过的破坏上山下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,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。

11.柴

平常做饭最困难的是缺柴。八十年代以后出城随便走走,到处是柴,村里村外堆满了秫秸垛、麦秸垛,进到山里满眼是枯枝、野草,沟沟坎坎是厚厚的松针、落叶。每看到这种情景,我和小张就忍不住感叹:“看看!多厚啊!也没人拾,瞎了吧!”


现在都烧煤烧气没人烧柴了,七哥的儿子买辆车专门贩运煤炭,家里的煤堆得小山一样。我们那时候煤矿都停产闹革命,据说食堂开饭时每个工人要交上几斤煤才能买出饭来,不然食堂都没有做饭的煤。有一次生产队领到了供应的煤票,吹哨给社员分煤,我提着小筐赶过去,结果只有二斤,用筐还不够往外漏的,只能用碗来端。

那时听不得哪里有柴禾,有一次听说山上有现成的松柴,就跟着老乡急急忙忙赶去挑,路很远,回来把肩膀磨破了。第二天轮到我做饭,正好瓮里没有水,一副空桶刚上肩就疼得露了表情。当我把两桶水从井里拔上来,发现小张已经尾随过来,抢先拿过扁担说:“我挑吧。”就担起水桶走了。我没有说话,跟在后面看着她的两条辫子随着脚步跳动,心里有些异样。那是我们的第一次单独接触,后来交往才慢慢多了起来。


土山河靠着徂徕山,每年秋后可以趁开山的时候去山里拾柴,为过冬做点准备。然而从1969年开始情况变了,那年国家修的一条国防公路从化马湾一直延伸过来,使我们这个原本山重水复、曲径难行的小山村与外界连接起来,山外平原上没有地瓜,秋收结束比我们要早一个月,当我们刚刚开始刨地瓜的时候,他们已经抢先一步顺着公路蜂拥进山拾柴来了。每到下午看着成队的人流挑的挑、拉的拉,一捆捆山柴流水一般地往山下涌去,又着急又心疼。“嗨,这条路可让他们山外人得劲了!”


山里拾柴有规矩,可以拾林场修剪下的树枝但不准自己动手砍,可以割草搂树叶但不准扒山皮——就是不能刨草根。等我们刨完地瓜和果子可以拾柴的时候,山里早已让人梳理了一遍,只能搜刮点残剩的枝叶了。

12.小喜

知青分家半年多以后,我找地方搬家,“朝廷”说他家有闲房。打扫了房子正准备搬,被小喜娘知道了:“不能去!‘朝廷’那个脾气可不行,搬我那儿去吧。”我有些疑惑,她家哪有闲房呀?“你和小喜住小北屋,吃饭就在一块吃,我给你做饭。”就这样住进了小喜家,因为和小喜同龄,我管小喜娘叫婶子。从那以后直到离开土山河,一直在他家搭伙,吃婶子给做的饭。


婶子那年五十来岁,有四男五女九个子女,大儿子外出当兵分配了工作没回来,二儿子小喜就成了家里的老大。平常家里出工的出工上学的上学,婶子自己管着屋里屋外的家务事,喂鸡、喂猪、喂羊、推磨子压碾、摊煎饼、纳鞋底、补衣裳……早晨扒开眼皮就开始忙,直到男人们睡了觉还得就着油灯纺棉花,一家人穿的布就是这样点灯熬油一线一线纺出来的。因为子女多生活相当紧,只有吹哨分菜的时候饭桌上才有菜,菜吃完了,婶子总是把菜汤里泡上个煎饼放在我跟前:“再吃上这个煎饼。”菜汤泡煎饼,真香。

小喜长得有点显老,平时不爱说话,没事总抽烟。他手底下很勤快,干活从来不惜力,不论干什么,推车、挑担、锄地,都比我干得快,总能腾出手来接我一把,特别是秋天切地瓜的时候,每年都要为我切一多半。大概就是因为长得老相,因为不愿说话,当然也是因为家里日子太紧,二十多了一直没有定下亲。


小喜的弟弟老三过继给了叔叔家。老三样样都很出众,家境也好,所以一到年龄就结了婚。按照泰安的风俗,娶亲那天夜里双方都一宿不睡觉,女家送亲的队伍凌晨三四点就出来了,走到土山河还是满天星斗,我们早早等在村头,远远看到一对提灯晃啊晃地越走越近、越走越近,灯后面是两个送亲的正客,再后面新娘子一身大红蒙着盖头坐在独轮车上吱吱呀呀地往前推,车后是一列抬着嫁妆的队伍。村头街里的鞭炮接连炸响,男方的正客迎出来,孩子们欢呼雀跃着把送亲队伍引到男家,那个年代特有的革命婚礼开始了又很快结束,然后客人们入席。热菜上来了,头鸡二鱼三丸子……陪客殷勤地让烟让酒,客人矜持而斯文,渐渐地酒席上的气氛喜庆热烈起来,吃相也放开了。


当酒足饭饱的送亲队伍回到村里时总会有人问:“今天的席怎么样?”对酒席评价的标准只有一个,就是肉的多少。“三四斤肉吧。”“还行,可以。”如果是“够五六斤肉。”那就“喝!真不孬!”而且要对这次坐席谈论很长时间。


熬了一天一夜晚上睡得很早,一觉憋醒看到旁边床上烟火明灭,小喜还靠在床上抽烟,没睡。我出来方便着心里琢磨:看到弟弟娶亲了,自己还没说上来,谁能没点想法呢?


回到屋里,我说:“睡觉吧。”


小喜不吱声,还是一个劲地抽烟。想想也没合适的话来劝,就卷了一支烟陪他抽。一支烟快抽完了,小喜开口说:“我想起一位宅子,高台阶、前出厦、围墙、大门……”


“起一位宅子”就是盖一套宅院,在当时这属于很奢侈的愿望,我有几分怀疑地说:“能行吗?”


“你就这么看不起我?”


我心里一震,明白了这个愿望对于他的重要,不敢再劝了。


联产承包以后小喜终于盖起了自己的宅子,比当初打算得还要好,那时他的儿子已经好几岁了。站在自己的院子里他会是什么心情呢?

13.“朝廷”

村外西南方向有座小山名曰土山,土山河的村名大概就因此而来。这里是生产队划定的草场,常年封山,一年四季不准上去割草拾柴。看山的是个倔老头,因为脾气暴、认死理、动不动就和人吵架,得了个外号叫“朝廷”。“朝廷”个子很高,瘦瘦的,浑身是劲,听人说他年轻时当过解放军,大概打过仗。有一年他所在部队行军正好从土山河路过,他突然撒腿蹿出队伍就往村里跑,几个战士立刻随后猛追,转眼之间“朝廷”已经跑到村头,“扑通”一声就跳到一口井里去了。几个战士赶到,七手八脚把他拽出来,押回队伍里又往前开走了。这个故事挺好笑。他想干嘛?开小差吗?也不像啊?有一次和他一起干活,瞅了个合适的机会提出这个疑问。“朝廷”端着烟袋楞了一会说:“都走到村口了,还不让回家喝口水?”一下子把我逗笑了。


“朝廷”的脾气全村闻名,有他看山大小孩伢谁也不敢去割草,土山上草木繁茂,一片青葱蓊郁。


秋收了,山上的草黄了。这天大概是阴历十五六的样子,月亮又圆又大,晚饭后不知是谁提出来的,我和七哥、小喜约好上土山去偷草。带好扁担、镰刀,顺着小路上山,头上闪烁着密密的星群,清风从肩上吹过去,夜色很美,可惜无心欣赏。脚下很快,心里几分紧张,害怕碰见人,我们这副样子一看就是偷草的。

山上的黄草都有半人多高,又厚又密,搭上镰挨住手往前割,一片“唰唰唰”地响动,手下越割越过瘾,心里的紧张渐渐消除了。月亮慢慢往西走,割的差不多了,互相招呼一声,刹好挑子上了肩,沉甸甸地往下走。夜已经深了,进村时引起一片狗叫,不觉小跑起来。进了院,卸下挑,插好门,躺在床上觉得很充实,今天有收获。


第二天很积极,哨子刚响我就上了街,街上空荡荡的,只有“朝廷”在大门口蹲着。看见我立刻迎上来问:“昨天晚上你们干什么去了?”


我一惊:“没干什么呀。”


“没干什么?你们割草时我就在山顶上看着呢!这么好的月亮天,寻思就得有人偷草,要不是看着有你,非逮住他们不可!”


我傻了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
“以后别跟着搀和这号事!”说完他转身走了。


从此以后,我再不敢了。

14.朋友和书

因为有这段下乡的经历,我和小张就有了许多共同的话题。有一次她说:“你这号组长怎么当的?下乡时咱九个人连张合影都没照。”这真是个遗憾。仔细回想起来那几年我只照过一张相,是和同学亚兴的合影,我戴了一顶发白的军帽,棉袄肩膀上补了一个大补丁,亚兴的头发支棱着,一副桀骜不驯的神情。

高66的亚兴和初67的烽烽都是很有主见的人,也都是我在校时的好朋友。参加下乡学习班时,亚兴曾力劝我不要报名下乡,那是一个暴雨之夜,宿舍只有我们两个人,他说:“人是分三六九等的,社员是最下一等,不到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不能去。”


这种话在当时属大逆不道之言,虽感动于他的赤诚,却难以接受,于是反问:“你呢?”。


当时他家里正承受着很大的压力,他又与学校掌权一派有着难解的恩怨,除了下乡别无出路,只能长叹一声:“我和你不一样。”后来他分到双河村,距离土山河不算远。


烽烽则在下乡的浪潮中硬起头皮顶着,不参加学习班,不报名,坚决不下去,最后工宣队也没什么高招,晾了他几年还是分配进厂了。因此我们刚下乡的时候他正好在家赋闲,成天自学中学课程,有时也下来找我们玩。恢复高考后他一路上了大学、研究生,最后去了美国。烽烽在毕业之前曾有一次壮举,纠合两个同学从天花板上潜入学校图书馆窃了一批书,后来事情败露,被开除红卫兵,挨了几场批斗,追回所窃之书。当然,他没有全部交出去。


没有书的年代日子很煎熬。我下乡时带了自己幸存的全部藏书——一本鲁迅的《伪自由书》,是从语文老师的宿舍里顺来的;还有一本英国作家伏尼契的《牛虻》,来源记不清了,估计有可能是烽烽的战利品。


晚上结束了一天的劳作,胡弄了肚子的要求,往床上一歪,舒展开身躯,翻开书本,一天最惬意的时刻就降临了。油灯的光线极其微弱,四周的黑暗遮蔽了周围的杂物,好像把一切都吞噬了,连同疲乏的筋骨、滚动的石碾、锅底的湿柴、日头下的干渴……所有的烦恼和不快都没有了,无边无际的黑暗温柔地包裹着你的精神,使它无法逃逸,在一豆灯火下追逐着每一页每一行,行行页页都牵引着你的思绪摆脱小屋,挣脱原野,在虚无飘渺中神游,于纷乱混沌中分辨、寻找、构建……


鲁迅尖刻而隐晦的舌头给人带来酣畅淋漓的快感,牛虻地狱般的苦难成就了他的孤独、浪漫和坚强,他们都有一支利刃似的刀笔,都有一双能穿透现实的犀利的眼睛。真让人羡慕啊!我们呢?举目四望依然是一片黑暗,不仅吞没了世俗,好像也吞没了明天吞没了希望。劳作、汗水、吞咽、睡觉……日复一日,周而复始,这些都是为了什么?生活的意义在哪里?如果这就是生活的全部,那么人和万物又有什么区别呢?没有灵魂的生活能算是人的生活吗?天问,地问,人问,伴随我们的是无垠之问!真渴望得到一双未来的眼睛,使我看到命运之手是如何摆弄我们的今天和明天。路漫漫其修远兮,还要让我们摸索多久呢?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。


那时我在写日记,模仿鲁迅的曲笔记下一些随想。大概是1970年吧,官方发动了一场清理阶级队伍运动,风声甚紧,只好烧掉了。

15.牛

有一次在公社开会,学到一条领袖语录:“牛是农民的宝贝。”后来查了一下,是《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》里的。这话说得真不错,在农村凡是人力干不了的重活都是牛在支撑着,耕地、种地、压场、拉水车……要是离了牛农民的日子确实没法过。

土山河大大小小有一二十头牛,数量虽然不少,但老的老小的小顶用的不多。我们那几年人都吃不饱,牛就更甭提了,一头头都是一张皮包着骨头架子,两个大胯支棱着,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。春天耕地的时候,两牛一犋拖着犁往前走,经常是犁着犁着忽然就一头跪到墒沟里,任人威吓却一动不动。看看实在没办法,使牛的只好跑回村,找饲养员端来半盆豆饼水灌下去,两个人用一条扁担抬着牛肚子帮它晃晃悠悠地站起来,再喘息一阵就又能继续干活了。就是长期吃不饱饿的。


我曾问过队长:“把那些不中用的老牛杀掉,不是既有肉吃又能省下不少饲料吗?”


“那可不行,牛是宝贝,在公社里都有登记,一头也不能动。”


“要是老死了呢?”


“那也得马上向公社报告,来人核实,批准了之后才能处理。”

1970年麦收时节土山河死了一头牛,是牛蹄瓣夹住鼻绳栽到饲养院的臭水坑里呛死的,扒牛的时候看到牛肺都呛烂了。上报批准后队里商量怎么处理,都觉得麦收活路挺累,决定把牛下水煮熟了分给大家改善改善,接着就安排劳力扒牛剔肉煮下水,下午就把煮熟的下水分下去了,每人顶多二两肉。晚上婶子把分来的熟肉又切上几瓣蒜回锅炖了一下,那顿饭家家都吃得很香。


麦熟一晌,麦收是争分夺秒的季节,可是第二天土山河却没有这种气氛,到处都飘荡着紧张不安的情绪,早晨起来就听说有几个小孩病倒了,怀疑是昨天晚上吃牛下水中了毒。割了一会麦子,相丽惦着正在卫生室的小侄女爱珍,和队长请假要去看看。


队长说:“那就歇一会吧,你快点回来啊。”


相丽一走半天没见人影,她弟弟说:“是不是小爱珍病得厉害,我也想去看看。”


“快点回来啊。”

“知道。”


弟弟走了半天也不见回来。队长有点急,派出个人去叫,派出的人也不回来,又接二连三派出几个没有一个回来的,看看只剩我们俩了,队长彻底沉不住气了,说:“你看住场院,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。”


“你可别不回来啊。”


队长也走了。剩下我一个人正在胡思乱想,跑回来一位,劈头就问:“你怎么样?”


“什么怎么样?”

“你没事吧?”

“什么事?怎么了?”


“昨天的牛肉有毒,全都中毒了。刚才那些人回去一个躺下一个,都不行了。”


我大吃一惊:“啊!怎么会这样?”


“你到底怎么样?”


我站起来晃晃脑袋伸伸胳膊腿,没什么不合适的,没事。


“队长说你要是不行赶快上卫生室,让我来看场院。你要没事我就走了,家里还有一个躺下的呢。”


场院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,周围的麦地一片金黄,其他生产队都在割麦子、运麦子,只有这里是反常的寂静,不知在这寂静的尽头隐藏着什么。

16.村疫

土山河乱了,病人越来越多,不分老幼青壮一个接一个地倒下,卫生室早已盛不下,学校把教室腾出来铺上几领席,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,头上都挂着吊瓶。曹圣文一帮大队干部紧急行动,就地安排救治,向公社告急求援,把病重的小月英和爱珍送到条件好一点的化马湾卫生所,从其他生产队调人来看守场院、帮忙割麦子……老曹挨个找到每个知青:“你吃没吃肉?怎么样?要紧吧?”因为不在一个生产队,只有两个女知青发病,参加打吊针。大概是婶子用大蒜回锅的原故,小喜一家都没事,我也没事。

看到一批批人接二连三倒下去,慌乱、恐惧的气氛在村子里悄悄蔓延,谁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,不知道情况到底有多严重,不知道发病者的结局是什么,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躺下……下午更坏的消息传来,小月英在化马湾已经死了。许多人涌上了通往化马湾的大路,半路迎上小月英的父母,被人搀扶着,哭天抢地,撕心裂肺,痛悔无比,道不尽的凄惨,诉不清的绝望,谁也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。凄厉的哭声扫荡着全村每一个角落,更加深了人们心头的恐惧。


队长派我和七哥去村里的公墓为小月英挖穴。两个人都不说话,脚步很沉重,心头很沉重,只听到刨地铲土的声响。墓穴很小挖得很快,干完了就在地头抽烟,七哥忽然说:“说不定明天就有别人来给咱挖穴呢。”


那是“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” 的时代,是“一方有难八方支援”的时代。从中午开始就有各处的医务人员带着药品器械赶过来了,公社卫生院的、县医院的、骑自行车的、下步跑的。下午地区医院的救护车也赶到了,初步诊断以后爱珍立刻被救护车送到泰安,住进了地区医院。晚上,救护车亮着大灯在化马湾和土山河之间来回穿梭——幸亏修了这条公路——一批批病号送到了化马湾,房子腾出来了,医生们都昼夜不睡地守护着,早晨饭店主动把医生们都招呼进去吃饭,一切为了救人。


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病号的情况都有好转,也再没发现新的病号,人们的心稳住了。从泰安传来的化验结果是,煮肉时被臭水泡烂了的牛肺没有清除干净,污染了锅里所有的肉,导致食物中毒。老乡们听了没提出疑义也没人埋怨。煮肉的时候许多人在场,只把牛肺上烂得不像样的部分切下来扔了,其余还算看得过去,就一块煮进去了。那是肉啊,谁能舍得扔呢?


公社的公安员却不这么宽容,他找到大队干部,对饲养员,对参加煮肉的所有社员进行调查。出身?成分?表现?查三代,查亲戚,查言论,是不是阶级报复、蓄意破坏……那是“以阶级斗争为纲”的年代。幸好没查出什么问题,公安员收好取证的材料走了。


饲养员不知道自己躲过了一劫,他参加煮肉时狠吃了几口,病情颇重,这时一边打着吊瓶一边哭:“麦子收下来了,我还能吃上新馍馍吗?”


两三天后疫情解除了,除了爱珍在泰安还没出院其他人都恢复了。那天上午各处来的医生们开始撤离,全村的人都黑压压地涌到街旁,默默地注视着那些挽救了他们生命的人结队走过街道,走出村口,双方都没有说一句话,没有掌声,没有口号,没有激动,那些在电影上在报道里常见的场面全都没有,比起老乡们沉重的目光,那些都显得有些虚假、轻飘,都不能表达他们心里的真实。这一刻我懂得了一句话:大恩不言谢。


这次救护花了多少代价?不知道,也没人来算帐。那一年土山河自己主动多卖了不少公粮。

17.相淮

土山河牛肉中毒事件当中只有三岁的小月英没有抢救过来,成为全村唯一的痛。然而随着时间的渐渐流逝众人也就慢慢淡忘了,永远心疼难舍的当然是她的父母,而心中憋着说不出的苦处的却是她的二叔相淮。


在村里相淮属于一般人,相貌上四方面孔、五官端正,除了个子生得矮一点没什么缺陷;性格上好像没什么脾气,说话处事都很随和,因为没结婚出来进去只有一个人,家里的日子也没什么困难。论起来他的条件不算差,可弄不清什么原因,直到三十多岁还没定亲。相淮兄弟二人,和哥哥住对门,哥哥显得比相淮精明一些也帅气一些,早已成了家,老婆人品、活道都不错,膝下已有一女一儿,女儿月英那年三岁,儿子还在吃奶。因为弟弟没结婚,嫂子经常帮着相淮浆洗缝连,相淮做了什么改样的饭食也总想着小侄女,两家关系很密切。大概也正因为这密切,那天晚上相淮又端着分来的熟肉进了哥哥家,四个人吃了最后一顿舒心饭,两家分来的熟肉属小月英吃得多。

小月英死以后嫂子最不能原谅的人是相淮。在她心里,如果不是相淮送来那份肉小月英就吃不了那么多,中毒就不会那么深,就不会抢救不过来。女儿的死结成了一团难以化解的粘稠的怨恨郁结在她的心里,堵得她吐不出,顺不下,甩不开,恨不能化成烈火喷出来,变成刀剑杀出来,最后只能凝结成愤怒骂出来。


在铺天盖地的骂声中,相淮只能一声不出,默默忍受。


“这事哪能怨相淮呢?他也是好心。”


“相淮是心疼侄女嘛。”


“骂几句出出气就行了,也不能没完没了啊。”

……


没用,谁劝也没用。如果死去的不只是小月英一个人也许她心上的悲痛还可以轻一些,可是全村只死了女儿一个,好像这次灾难的全部不幸都压在了她一个人心上,也许不这样骂下去她就会被悲痛压垮,无法活下去,她需要拉住一个人来分担,那就只有相淮。于是那骂声便有如滔滔洪水无边无岸成年累月漫无边际地延续下去,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,渐渐地再没有人来相劝了,只剩下相淮自己在绝望的苦海里挣扎。


事情的结果是相淮在远离哥哥家的村东头借了一间闲房,搬出去自己过了。离开了哥嫂的相淮显得很平静,他自己摊煎饼,自己做针线,寂寞地打发着自己的生命。


哥哥有时应该去看看他吧。

18.七哥

俗话说:三月狗四月羊五月牛肉不能尝。是说这几个月的这几种肉本身就含有毒性,不能吃。而土山河牛肉中毒正是五月麦黄季节。呛死的牛虽然瘦,但除了煮熟以后分给社员的那挂下水还剔出了不少牛肉。按照队里的决定,牛肉不分,现钱出售,队里收入点活钱可以办点事情。因为价钱很便宜,七哥也买了一斤。中毒事件发生以后,所有买了牛肉的人家都不敢再吃,多数都埋到猪圈里沤了肥。


七哥两口子过日子挺狠,看着这么好的牛肉怎么也舍不得白白扔掉,只能先在家里放着。村子里倒下的人越来越多,下午又传来了月英的死讯,不过七哥两口子却没发现什么症状,他还被队长派到饲养棚里去喂牛。临近黄昏大批的医生涌进了村里,救护车呼啸着把重病号送往泰安、角峪,人们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。


晚上七哥回到家,命令老婆:“剁肉馅,包包子,一个肉丸的包子!”老乡们管水饺叫包子。

七嫂很惊诧:“你不要命啦!”


“你怕什么?守着这么多医生,守着救护车你怕什么?先吃上顿牛肉包子再说!”


不知是七嫂没拦住还是没有当真拦,七哥一顿把那块肉全吃了。没事,一点没事。以后每谈起这件事七哥就很得意,听众们都很羡慕。

19.刘相魁

刘相魁不像个农民。他个子挺高,走路很快,头上常年戴一顶当时很少见的鸭舌帽,身穿四个兜的制服,说话、做事处处流露出一股与众不同的劲头。


刘相魁是个见过世面的人。我们下乡时他也就三四十岁,从平常老乡们的交谈中零星听出他曾经在外面闯荡过一段时间,进过工厂,干过剧团,经历很丰富。那时候能在城里找个工作,吃上商品粮,挣一份工资是每个社员都梦寐以求的、多数人一辈子都撞不上的好运气。他是怎么出去的?为什么舍弃了好日子又回来?都不知道。


刘相魁能拉一手好板胡,村里排戏他永远坐在头把弦的位置上,鼓板一响,乐声即起,从距离戏台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他手下流出的曲调,如清风溪水拂过人们的心田。他对自己那把板胡很珍贵,据说是从常香玉豫剧团带回来的,平时装在一个专门的琴套里,从来不许别人动,回村后曾有一家剧团出高价来买,他不肯卖。这是传说还是确有其事?不知道。从老乡们谈论的口吻揣测,他们都愿意相信这是真的。


刘相魁家里有全套的钳工工具,包括一个小台钳,谁家有了什么需要求到他,他总是拉开钳工师傅的架势,规规矩矩地操作,要把活干到自己满意为止。这里面也有他的乐趣吧。一次队里派他和几个老乡去七十多里以外的新泰办什么事情,途中在一家饭店打尖,碰上店里正在淘井,只见十二马力的柴油机带着水泵“突突”地转,水管子就是不出水,急得饭店经理里里外外地乱窜。几个雇来淘井的劳力蹲在井边木然地抽着烟,反正少不了工钱,他们不着急。


一起来的老乡知道相魁门道多,捅他一下:“哎,这是怎么回事?”


相魁不动声色:“没大事。”


“给他们露一手。”


相魁没搭腔,却被火急火燎的经理听见了,立刻纠缠过来:“原来这里藏着高人呐。帮帮忙帮帮忙,一定得帮帮忙。”嘴里说着,手下拽着,就把相魁拖过去。


相魁蹲到井边向井底看了看,说:“井太深,水泵的扬程不富裕。”


“还得换大水泵?”

相魁一笑:“那倒不用。”说着他伸手把水泵出水软管下面垫的几块砖抽掉,用脚踹了几下,使原来微微上扬的水管搭拉到地上,接着管口就冒出几朵水花,然后一股水柱便涌了出来。围观的人众惊呆了几秒钟,立即喝起彩来。那天他们在饭店吃了一顿好饭。


刘相魁的长处不仅是掌握几门技艺,而在于他事事动脑筋,找门道,干得巧,干得好,是个灵透的能工巧匠。但是那些年的政策把人死死地栓在土地上,只要能混点活钱的工副业一律不准干,相魁空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也只能跟着大伙每天混工分,什么事也干不成。大概是憋得难受吧,终于有一年他闹出了一桩四乡流传的轶事。


那一年夏天旱得邪门,热得邪门,不知多少天不下雨,气温节节往上拔,每天早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身上就热得烤人,晚上整宿的没法睡觉。最热的几天里某村某人到石灰窑上推石灰,走到化马湾连累加热竟然一头倒在地上没了气。一时四乡轰传,谈热色变,高温成了人们不变的话题。就是这几天,刘相魁和本村一个堂弟出门路过化马湾在饭店里落脚喝水,听到人们还在议论这个热死人的天气,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,忽然装模做样地向堂弟发问:“哎,你听说了吗?”


堂弟顺口搭腔:“什么事?”


“土山河又热死一个人。”


堂弟一愣,看着他的眼神立刻心领神会:“是吗?谁呀?”


“刘相魁。认识吗?”


看他编到自己头上,堂弟心中好笑却也来了精神:“真的吗?什么时候的事?”


“就是昨天嘛。”看到其他客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了,相魁更来了精神:“刘相魁下边五个孩子,他一死你说他老婆怎么过?”


旁听者开始有人三三两两地搭话,他俩又顺势你一言我一语和众人胡侃一通,把大伙的话题都引过来就抽身而去了。这种消息跑得比风还快,当天晚上洪河村刘相魁的一个近亲就听到了从化马湾传来的“噩耗”。亲戚很疑惑:“是真的吗?怎么没来报丧呢?”思来想去,决定去土山河看个究竟。


泰安农村走亲戚是有季节有时候的,除非有特别的事情,一般不会打破这个惯例,所以看到亲戚突然来访刘相魁有些奇怪,招待之余免不了发问:“家里有什么事情吗?”看着生龙活虎的刘相魁,亲戚自然无法将听到的谣传相告,支支吾吾地无言以对,弄得自己很尴尬。直到此事渐渐被当作笑话在四乡传开以后,双方才明白了这次意外来访的原委。


一个浑身能量无法释放的人,随时都会流溢出另类的色彩。

20.小目

小目是相发最小的儿子,他上面还有五个姐姐一个哥哥,我们下乡的时候他大概只有六七岁。因为家里男孩子太少,遇到有点重活的时候相发就得找帮工,那时农村的惯例,请人帮工只要管一两顿好点的饭食——熬个菜,做点面饭——就行了,没有付工钱这一说,所以多是找近亲或关系好的人来帮忙。不知为什么,相发每逢往自留地里送粪就来找我帮忙,活说不上多么重,却总要留中午晚上两顿饭,是不是有意让我多一个改善生活的机会?说不准。不过一来二去却和小目混的很熟了。

那时候村边的小河还是四季有水,每天清亮亮地淌着。有一天走到人迹罕至的河湾苇丛旁,忽然发现了许多青蛙,立刻想起田鸡属于佳肴之列,于是动了念头,然而青蛙显然比我精明许多,忙活半天却无所斩获。


回家碰到小目,就给他下了任务:“小目,给我抓几个蛤蟆。”青蛙是学名,当地没人叫。


“干什么?”

“吃呀。”


“那玩意能吃吗?”老乡们一向认为蛤蟆老鼠属于一类,都是不能入口的东西。


“不懂了吧。那叫田鸡,在大城市里得花钱买着吃。”


第二天,孩子们给我送来两三只青蛙,是小目纠集哥哥和几个伙伴捉来的。孩子们很好奇,想看看这么丑陋的家伙是如何吃法。当看到褪去蛙皮露出雪白的蛙肉时,都不禁啧啧赞叹:“这么好的肉瓜呀!”“城里人真会吃。”不过谁也不肯来尝一口。后来小目不止一次声称他自己抓了青蛙放到锅底烧着吃了,很香。然而谁也没有见,不知是不是真的。


三十多年过去了,其间我多次回过土山河都没有见到小目,只听说他从贵州娶回一个老婆成了家,日子过得很平常。贵州?都知道那是个遥远而贫穷的地方,我脑子里无端蹦出了“人贩子”三个字。仔细一打听才知道,土山河好几户人家都娶了贵州的女孩。都是由介绍人领着男方直接前往千里之外的贵州,和女家当面相看定亲之后领好结婚证再带回家来。因为知根知底两方情愿,当然也因为贵州那边太穷,婚姻都很稳固,而且第一家成了以后还牵二连三地成就了以后的几家。我总以为土山河已经属于贫困之乡了,想不到竟成了贵州女孩们改变自己命运的捷径。真让人无话可说。


2003年春节后又去土山河终于和小目见了面。昔日顽童已经成为一条大汉,那个从容的不眠之夜引发了我们许多曾经的记忆,谈到当下的生活,小目的打算极为具体:“我老婆出来好几年了,孩子都有了,还没回一趟娘家呢,说什么也得带着全家去一趟,让孩子认认姥娘家的人,以后在老婆手里也不落埋怨。我算了,去一趟得多少多少钱,这里边三个人的火车票多少钱、汽车票多少钱、路上花费多少钱,到了地方那些亲戚多少得表示表示吧,又得多少钱……我现在一年能进多少钱,攒多少钱,这样算下来有七年的功夫就差不多了。”


我听得目瞪口呆。生活何等艰难,小目在顽强地扛着。

21.出夫

秋收一结束,国家就开始征调民工建设工程项目,老乡们管当民工叫出夫。1970年一入冬土山河接到任务,出二十多人到莱芜修铁路,最少半年。我想半年时间能省下不少的粮食、柴禾,就报了名。当时出夫都是按民兵建制实行军事化管理,我们属于角峪营土山连,公社派来带工的干部姓汪,都叫他汪营长。


队伍开到施工现场先进行政治思想教育,据说这条铁路属于三线建设工程、战备工程,如何如何重要,还传达了几条领袖语录,记得有两句是:“没有钱把我的工资拿出来,没有路骑毛驴去。”觉得领袖也很平易,不像想象的那么严肃。后来分配进厂认识了用蓬,有一次两人躺在仓库的麻袋上看到墙上一条语录:“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。”用蓬说:“凭什么一个人赞成的口号全国都得赞成呢?”我心里一动,想起了那条拿工资、骑毛驴的语录,是不是在研究三线建设时有人提出了困难,领袖才说这句话的?一个人的工资能买几条钢轨?忽然觉得平易的语言中透出了几分霸道。

出夫就是出苦力,我们的任务是用小车推土垫路基。路基高六七米,从旁边的河滩里取土,路基天天往上长,河滩渐渐往下落,最后完工时两处的落差已有十几米了。活很累,每天五点顶着星星出工,每人二十五车,自己挖,自己装,自己推。路基很陡,有专人帮着往上拉车,随着路基渐渐增高,拉坡的人也不断增加,一个两个三个最后增加到六个。活虽然累但是不用操心拾柴、做饭、压碾这些琐事,食堂的窝头管够,每顿有菜,比家里吃得好。干活、吃饭、睡觉,生活变得简单起来,也枯燥起来。


为了慰问修路的民工,工程指挥部派来了电影放映队,沿着铁路线挨村放映,传说带了两部片子,都是没看过的阿尔巴尼亚新片。那年月的电影一直是《地雷战》《地道战》《南征北战》,台词都背熟了,因此这个消息很鼓舞人。电影距离我们还有两三个村就开始跑去看,真是阿尔巴尼亚新片《宁死不屈》,第二天又跑去看还是《宁死不屈》,第三天电影队来到我们驻地村,依然是《宁死不屈》,许多人说大概就是一部《宁死不屈》了,我们几个不甘心又跟着跑了两天,死心了。几天电影看下来,工地上的空气活跃了很多,时而会听到几句台词:墨索里尼,就是有理,永远有理……。


到处都有墨索里尼。

22.信

几个月过去了,出夫的日子过得很缓慢。一车车沙石推上去,路基好像总也不往上长,时间慢慢地一点点地碾过人的神经,使人感到一种折磨。春天来了,山崖上一株桃树绽开了满树繁花,而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。因为疲累,因为枯燥,我的情绪很低落。一天中午吃过饭正躺在河滩里享受阳光,忽然有人过来说:“汪营长叫你过去一趟。”


营部里的汪营长表情很严肃,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纸往桌子上一拍:“这是你写的吧?”


我伸过头看了一眼,是半个多月前写给郭立言的一封信。按照我的要求,郭立言经常让人给我捎最新的报纸,间或也通几封信,不过这一封当时好像被搞丢了,现在怎么跑到汪营长手里了?事情大概有点不妙,因为在这类信件里总免不了泄漏几句天机。

果然,汪营长又开口了:“看看你写的都是什么?把我们伟大的三线建设工程说成了什么样子?你这是什么立场?什么思想感情?怎么接受的再教育?……”滔滔不绝,把我批成了落汤鸡。


最后营长说:“回去写检查!深刻检查!”


这封信怎么落到汪营长手里了呢?百思不得其解,郭立言绝不会出卖人,再说他也不认识汪营长,怎么回事呢?


几年以后听说了一件事。就是出夫那一年泰安邮电局截获了一封通敌信,公安局经过分析确认是从角峪公社寄出的,于是知识青年成了怀疑对象之一,采取各种办法收集知青的信件、笔迹进行比对。最后破案了,写信者却不是知青,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乡,因为经常收听台湾广播,不知怎么鬼迷心窍按照人家播出的地址发信联系了。


在那段外松内紧的日子里,不少知青的信件遗失,其中就有我的那一封。

23.灿居

灿居是大队领导班子成员,那时也就二十来岁,因为是同龄人和我们知青处的很融洽很知心。豫剧《朝阳沟》里有一句唱词:庄稼活不用学,人家咋着咱咋着。我们刚来时就是这样,不管什么活都是老乡在前面干,我们跟在后面学样,没有人特意来教来讲解。和灿居在一起不同,只要看到你不会他总是主动示范主动教,提地瓜芽子怎么使劲才不会断、风箱不好使怎么清理烟道……对我们的一些长处他也感兴趣也跟着学,所以时间不长就熟了,好像他也成了我们中的一员。


我们那一带没有自己的地方戏,老乡们中意的是河南豫剧,有时几个戏迷凑在一起,拉的拉唱的唱,来上几段《朝阳沟》,非常投入。冬闲的时候大队组织排戏,参加的人很踊跃。那时除了革命样板戏别的都不能唱,没白没黑、点灯熬油地闹腾了一个多月,排成了《智取威虎山》《沙家浜》《红灯记》等几出大戏。从正月初三到十五,除了土山河还到周围的新店、董王庄、山前的天宝、北边的韩家庄,一连演了十几场。那几年土山河的戏远近知名,演员们也觉得很风光。

灿居长得很精神,脸上眉眼灵动、青春洋溢,冬闲排戏他总是男一号。那时样板戏还没拍成电影,虽然从收音机里已经听得烂熟,但实际场面谁也没见过。排《打虎上山》时灿居扮杨子荣,大氅一展,满场急驰,手中的马鞭起起伏伏,真给人一种跨越群山的感觉。逢到在本村演戏时演员们少了许多拘束经常来点即兴发挥,一次演杨子荣智斗小炉匠闹了笑话。


杨子荣:你还有一件东西没有交待,一张图!

栾平:图?

杨子荣:一张秘密联络图!


栾平:我想想,我想想。我想起来了,那张图在我老婆手里,(这时栾平往台下一指)我老婆就在台下看戏呢,我下去给您要上来。


全场轰然大笑,他老婆也笑骂不绝,栾平很得意。灿居在台上拼命绷着脸、忍住笑,直到自己情绪稳定下来才大喝一声:“押下去!” 如果他也笑出来,戏就砸了。


党团活动恢复以后,灿居当了大队团支书,看问题处理事情渐渐有了变化。谁谁和谁谁闹了矛盾,他会从看似与事情无关的历史纠葛、家庭关系上找出原因,几句话把事情平息。那时我有点偏见,觉得能说会道有心计的人不如埋头苦干任劳任怨的人实在、可靠,有一次扯到这个话题,灿居直言道:“只知道老实干活的人是不错,可是一个大队一个公社都是这种人还能过日子吗?陈永贵、李顺达是因为苦下力才当上模范的吗?”问得我哑口无言。几年以后我才意识到他那时考虑问题已经不单从个人好恶出发,而是具有朴素的大局观了。后来他被选拔到公社当了干部。


离开土山河的时候,他还没有来得及把我们全都发展成团员。灿居为此很遗憾。

24.程文书

杨嵩小名叫二娃,是泉坡村的知青,下乡那年只有十五岁。想想今天十五岁的孩子,每个人都会理解为什么二娃跑回家里半年多没回去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寺,二娃的户口在泉坡村,粮食供应在泉坡村,所以临近麦收的时候二娃又回来了,他得吃饭,得在队里分麦子。

回来的第二天二娃就下了地,队长看见他气不打一处来:“你还回来干什么?”


“回来干活呀。”


“这半年多你一天活都没干过,看见要收麦子你回来干活了?告诉你干也白搭,甭想分给你麦子!”


二娃那会正年轻气盛,听到这话活也不干了,上公社找干部去。公社的程文书负责管理知青,他长得清秀文静,说话总是和风细雨的从不发火。没等二娃把话说完程文书就明白了:“谁让你不在队里干活来着?”


二娃理直气壮地虚张声势着,声音很高:“不干活怎么了?那我也得吃饭!”


程文书办公室的外间是个会议室,公社领导们正在开会。程文书赶紧推着二娃往外走:“咱上外面说去。”


二娃跟在他身后往外走,有个领导顺便问了一句:“老程,这是谁呀?”


老程不吭气,二娃回头给了一句:“泉坡姓杨的。你管饭吗?”领导也不吭声了。


程文书把生产队长叫来,双方各打四十大板,又把队长叫到一边嘀咕了一阵。这次挨批评二娃挺老实,他知道程文书是给队长下台阶。最后二娃分到了麦子,队长又把他安排到活路轻快一些的苹果园,培养他当了技术员。


1971年开始从知青中招工,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希望。有一天程文书找人捎信把我叫到公社,见面就问:“你最近怎么样?”


看我有点摸不着头脑,他又拿出几张纸:“你看看。”


搭眼一看,是汪营长截获的那封信和我写的检查。头顶“嗡”地一声就大了,脑子里蹦出几个字:人心险恶。


我讲了当时的情况,程文书说:“这是工地上转过来的,我向你们大队了解过,他们对你反映挺好。这一段一定要注意,别再出什么问题。”


一个多月后我接到了招工通知,被分到公社石英厂。报到那天灿居推着车子把我送到厂里,临别嘱咐我:“这是工厂了,以后见了人得叫师傅。”


从此离开了土山河。

25.档案

八十年代开始实行工龄工资,知识青年下乡可以计算工龄。小张到档案局去开证明,回来说档案局里存着所有知青的下乡资料,哪个公社、哪个大队、什么时候、下去了哪些人,记得一清二楚,我们的名字都在上面。

又是多少年过去了,那些档案还应该静静地躺在那里吧。以后的人们也许不会知道,那所有姓名的后面都有各自说不完的坎坷岁月、道不尽的苦乐年华,伴随着生命的永远……


文章来源:私人史 图片来源网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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